《源氏物语》译者林文月逝世:“生有涯兮离别多”-焦点热闻
据中国台湾多家媒体报道,美国加州时间5月26日上午九时,著名作家、学者兼翻译家林文月在位于美国奥克兰的家中逝世,享年90岁。其子郭思蔚在社交媒体写到,遵从不急救、不开刀、不插管的嘱咐,母亲“安详地于加州奥克兰家中展开一段新的旅程”,看着母亲“清瘦但仍然平静娟好的脸孔”,他希望母亲此去永无苦痛,“还可与故亲团聚,更能和您娴熟的陶(渊明)、谢(灵运)、紫式、和泉饮觞论文”。
林文月。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读中文系的人》(2015)画面。
【资料图】
这位传奇女性曾以“四支健笔”风靡中国台湾地区。学术方面,她曾出版《澄辉集》《谢灵运及其诗》等研究著述。同时,她也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大师,历时三十余年创作《京都一年》《读中文系的人》《遥远》等抒情作品集,且在绘画上也成就斐然。而她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日语文学译者,自上世纪70年代,她耗时六年时间翻译了长达1352页的《源氏物语》,被学界认为是目前最优秀的中文版本之一,也是唯一一个由女性译者翻译的译本。此后,她又相继译注《枕草子》《和泉式部日记》《伊势物语》等多部日本经典作品。
诗人余光中曾形容她以“一支敏感而温柔的笔,与事态人情、风景况物,做不倦的倾心交谈”。
今天,我们特别刊发纪念文章,与读者共同走进这位传奇女性的波澜一生。2016年,本文作者曾在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》第二季的首映上与林文月有过一面之缘。彼时83岁高龄的林文月自谦:“我不是林青霞,我是林文月。”如今斯人已逝,但作品不朽。
上一次见林文月,是2016年中国台湾作家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》第二季的首映,她身为传主之一,与白先勇、洛夫、刘以鬯齐齐现身。彼时已届83岁高龄,浅浅画着眼线和唇彩,卷发与丝巾恰到好处又一丝不苟,春风拂面的卓越风姿,仿佛古籍中典雅的女史走入现实,何止“清瘦而娟好”,更是不负台静农引南朝文人徐陵《玉台新咏序》对她的形容,“其佳丽也如彼,其才情也如此”,虽然开口即以“我不是林青霞,我是林文月”自谦,她的美丽仍堪称历久弥新。
美丽传奇,散文实验
那日白先勇回忆,与林文月初见面,是代表《现代文学》杂志与“五月画会”的会谈,林的丈夫、画家郭豫伦是后者创办人之一。文艺青年济济一堂的1962年,她穿一身杏黄色的衣服,“杏黄一定是很美,不然我怎么能铭记五十年?”此言一出,逗得林女史不禁莞尔,洛夫在旁点头,连忙补充,“温柔是什么?温柔就是林文月”。
短短几年光阴,这场文学盛宴的主角们大多皆已远行。今年初,学者刘绍铭去世,作家毛尖亦在缅怀文章中忆述,“一次《信报》创办人林行止先生设家宴,约了刘绍铭、董桥、郑树森、蒋芸等几位先生一起,席间几位先生聊起他们的青春往事,原来刘先生他们都是‘望月派’,月指的是林文月先生”,皎皎无暇,迢迢遥望,是纯粹的仰慕,明月直入,无心可猜。
尽管从学生时代到留校执教,逾半世纪以来,林文月都是台湾大学浓墨重彩的风景线,但是美丽之于她,却几乎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注脚。生于1933年的上海日租界,抗战胜利后,迁居“陌生的故乡”台湾,林文月从头接受国文教育,师承郑骞与台静农,名门与学府双重加持,她被誉为“结合了家学渊源的台湾本土人文视野,与两位老师对于汉语文史的再出发”,研究六朝文学、翻译日本古典名著,散文与绘画也成就斐然,同时拥有四支健笔,白先勇谓之“笔意清畅,风格醇厚,寓人世的悲悯欣喜于平淡之中,字里行间辐射温暖与智慧的光芒”。
少时的林文月。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读中文系的人》(2015)画面。
更可贵的是,林文月笔耕不辍的一生没有囿于原地,散文风格亦在各个领域不断突破。最脍炙人口的1999年《饮膳札记》,借十九道佳肴,有意识地结合食物与人物,开饮食书写之先河,又兼具实用性,芋泥、肉粽、蘑菇汤,娓娓道来食材选取、烹煮搭配,还有与家人师友一次次聚会时的忆往论今,经她手笔,仿佛都泛着柔光;1993年《拟古》,把陆机对古诗的模拟拓展到散文,选取泰戈尔、萧红、傅雷、清少纳言等古今中外名篇,或仿其章法,或拟其情感,“摹他人之作,创独树之风”;到了2004年《人物速写》,被书写者一律以英文字母匿名拉开陌生感,其对白含量之多,似乎又模糊了散文与小说的边界;2006年《写我的书》则既是写“我的书”,也是“写我”的书,细诉面对一本书的心情转折,篇篇均附有插图与照片,又是文字与影相交相辉映的阅读新体验。
种种繁多的尝试,步步都充满开疆僻壤的先驱性,印象最深刻的,则是她《人物速写》之《J.L》一篇中提到,曾经教过的学生想当像她一样的学者,表示“我好羡慕你,你好像很轻松就把事情做得很好”,她回应,“我并不是轻易就做好事情的,我只是没有到处去宣扬自己的辛苦而已。没有人能够轻易做好事情的”,云淡风轻,其文亦如其人。
不止如此,我们也有幸从林文月笔下管窥其趣致风雅的一面。《拟古》中《饮酒及与饮酒相关的记忆》一文,开篇即自白是“很会喝酒的林文月”,她与儿女都有小酌传统,丈夫去世,儿子借出差来探她,临别对饮白兰地,“人际关系很微妙,亲如父母子女,一生中能有几回这般澄净如水的独处呢?兼程千里回来伴我,那心意我明白,可是,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。喝酒罢,其实,能这样对饮交谈的机会也不多”,性情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,怎不让人羡慕;《饮膳札记》写以棉线对切卤蛋,“每回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,脑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浮现童年观察母亲绞脸的景象,遂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感觉荡漾着”,厨房忙碌的主妇悄悄化身陪伴母亲的少女,充满童真与依恋。
就像《岛屿写作》纪录片中,她谈起与丈夫结婚的原因,“有年中秋,我跟他说再见,我要回家跟家人过节了,就看到他骑个二手自行车回去了,觉得他好可怜,我就想,明年中秋让他有一个自己的家,既然决定了就要做到”,坦诚得可爱,她生动鲜活,远不止是故纸堆里文绉绉的女神。
生活中的林文月精擅厨艺。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读中文系的人》(2015)画面。
不慕华糜,文以载道
年少初读林文月,也曾不识泰山地当作是优秀中学生范文,觉得太过工整,温吞得紧。直至稍有写作经验方明晓:辞藻堆砌易,由奢入俭难,不求流光溢彩,而重朴实节制,能够于无声处听惊雷,如何把深度埋藏于表面,在冲淡清逸的字里行间,润物细无声地见天地见众生,将技巧隐于无形,才是她最高超也最显著的特色。
比如《台先生和他的书房》,她写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造访,是母亲去世后的初冬,台静农也刚失去一位故友,她捡着花生下酒聆听恩师忆旧,“把桌面的花生皮拨开,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”,开车离开,等红灯无所事事,泪水竟控制不住流下来,“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,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”,难得的细笔描摹,两人间的温馨与忧伤如在目前,她反要特别解释“用别的方式我绝对不会这样,因为太显露了,但是这篇是为台先生画像,以绘画的角度,所以就可以这样写”。《J》借居家看护的眼光侧面着笔,写丈夫从患病到逝世自己的心境,丈夫身故后与J的一次对谈开始,两人默契不谈病情以免伤怀,但哪怕是女儿设计的戒指,也让J发出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感叹,“我的心里骤然遂生一种抽痛的感觉,几度抑制讳避,谈话的内容终究还是回到离去的人”,处处无他,又俯拾皆是他,后来在纪录片中,她提起2001年去世的亡夫,“他比我先走,我现在是他的姐姐了”,观众的心便随之“生出抽痛的感觉”,仅此一句,更胜千言万语。
内敛含蓄文风,林文月早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确立。1981年出版《遥远》后记中,她称“往时写作,喜欢铺张掩饰,唯恐心中感知交代得不够清楚,故而一提笔便洋洋洒洒不可收拾,《京都一年》游记所收诸文,仍不脱此风,近来则自觉豪情与好奇已不如从前,宁取平实而不慕华糜”。其中,《京都一年》是她1969年赴日留学时期首度尝试散文创作,发表于林海音主编《纯文学》杂志。在没有手机导航与旅游攻略的年代,写起寺庙、书店、食肆、茶会、衣饰之所以“洋洋洒洒”,其立意不在个人的旅游体验,而是有规划地化身导览,带读者系统领略异域古都的景致与风俗,如此沉甸甸的责任感,正是身体力行她在另一名篇《读中文系的人》中许下的宏愿:“文化的薪火传递工作,中文系的人应有‘舍我其谁’的责任感才对……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, 但在这一方面,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”。
《京都一年》,林文月 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 2006年12月。
责无旁贷最大的例证,是她历时六年全心投入漫长的紫式部《源氏物语》翻译。此前,丰子恺虽于1965年已经完成翻译,但苦于时局,直至80年代才问世。而林文月自1972年在学术研讨会上试译一章后,因深感日本中世纪文学受白居易《长恨歌》影响,“中文读者感觉既熟悉又陌生,产生莫大的好奇与期待”,遂在“没有十足把握之下”,逐月在《中外文学》连载译作,共计六十六期,逾百万言,其后,又陆续完成清少纳言《枕草子》、和泉式部《和泉式部日記》等汉译,她称为“误以为前无古人的状况之下,得以战战兢兢摸索前进”,以“略尽绵薄之力,弥补我们当做而未做的事情”。
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为了还原日文原著“雍容华丽、缠绵悠闲,时则典雅,时则隽永”的意境,她虽采白话文体,在字句斟酌上也努力避免过度现代化和外来语法,《源氏》中的700首和歌,林文月创三行楚歌体,以首尾句押韵兼顾视觉与听觉,如第一帖《桐壶》,“生有涯兮离别多,誓言在耳妾心苦,命不可恃兮将奈何!”,个中苦心与工夫,固然是“情怀只合自家知,说与旁人枉费辞”,但其六朝文学的身后修养、日语的婉约底蕴、通达洗练的细腻文笔以及温润如玉的纯善品格缺一而不可,方可借知音人的一片冰心,召唤隔着迢迢时空的日本平安时代“王朝文学三才媛”。
《源氏物语》,[日]紫式部 著,林文月 译,译林出版社 2011年7月。
“有时夜深人静,独对孤灯,仿佛紫式部来相伴,虽千年相隔,文章神交,我并不寂寞”,《我的三种文笔》中,林文月写道,在写给《枕草子》作者的一封信中,她亦指“你的可爱和可敬,同时保留在这许多坦诚的字句里。每一页之中,有你的欢笑、叹息、泪光、懊恼……便是透过这些文字,你始终鲜活地生存到今日”。我们如今回首林文月,亦当如是——白月光远行,与神交已久的陶谢紫式衔觞赋诗以乐其志去了,但无论何时何地,仍总能与她字里相逢,甚至比只可远观的“望月派”们更亲近鲜活。生而有涯,典范不朽,作者与读者皆不寂寞,是求仁得仁的一桩幸事吧。
林文月手稿。纪录片《他们在岛屿写作:读中文系的人》(2015)画面。